媒体为什么越来越不专业了?

 最近偶然和老人聊起年轻人就业的问题,说起“包分配”这个事儿,一个石油行业的老同志,一只手端着茶杯,一只手举在半空:

“那时候只要石油大学毕业的,九成九都分配到石油行业工作了!”

说完,那只高举的手“咵”地落下,像是斩断了什么东西。

平心而论,我当时是有些不屑的:石油大学啊石油大学,你的专业难道都和石油有关?那些学历史的,学数学的,学新闻的,学医的学法的(如果真的开了这些专业的话),也要往石油行业里塞?那不乱了套了?

突然又想到:当初流行的是“企业办社会”,和现在不能比啊。

某某厂,配套的有厂办中学、子弟小学、职工夜校、托儿所、养老院、内部报纸、医院、图书馆、经常的出差目的地有招待所、为了满足员工福利,有自建的食品厂、啤酒厂、厂区之间有员工班车,为了解决住房问题,有自己的施工队、物业公司,厂区偏僻的,有专门的供电局、供水局,甚至还有自己的武装力量。

关于“企业办社会”,它的支持者和反对者各自都有自己的论述,关于效率和公平的争论,我想是一个永远都没法真正解决的问题,在此也就不再赘述。

然而,这种做法的一个毫无疑问的副产品,是建立了一支平均水平极高的文化从业者队伍。

他们中的每一个,既是半个记者,又是半个工人,其文字水平足可以担任粗制新闻的采访、撰写工作,其专业水平又能保证新闻材料不出现令人捧腹的低级错误。

我们可以想见:以这位老同志所在的石油行业为例,某人在高等教育阶段,同时接受了完整的石油业务专门教育和新闻学培训,在某石油炼化企业长期担任内部通讯社的通讯员,对石油开采、存储、蒸馏、运输、使用都有着相当深入的了解,定期撰写行业内部新闻,接受厂内读者的反馈,经常向专业的报社和通讯社提供稿件,最终某篇出色报道被某大记者发现,经过适当的删改润色后刊发全国,引起热烈讨论。

以上,是一件非常清晰、可行性极高,并且事实上确实发生过很多次的事情。

“企业办社会”崩溃之后,这种土壤被彻底摧毁了,新闻从业者的培养开始转而追求“泛用性”,新闻专业的专业课程,所有与具体行业相关的内容都被删除了,只剩下一些大而无当的所谓“社会学”云云的课程,你已经不再可能在任何一个大学的新闻学院找到任何一个学生,同时学习“如何分离轻质燃油”和“如何完成新闻采编”,原因很简单:既然没有人能够对他毕业之后前往石油行业工作做出保证,就没有人有资格要求他接受这样古怪的培养方案,结果也很明显:你不太可能找到任何一个好记者,在采访石油炼化工人时问出切中要害的问题。

我们越想培养一群“专业”的记者,培养出来的记者就越是“业余”。

“写新闻”不再是一种下班前草草为之的活动,通讯员们也被从几个小时下车间的“繁重劳动”里解放出来,发言权还在,调查没了。

总的来说,九十年代的新闻,采访和评论可以说是“双一流”:所提的问题普遍是想相当“刁钻”的,所得的回答往往是朴素实际的,所列的数据大抵是详实可靠的,所做的评论时见有鞭辟入里的。

二十年前的新闻,受访者的回答大多值得一看,能够给临近行业的读者以启发,但采访者的问题,往往过于“泛泛”,所做的评论,要么纯粹是政策文件的重复,要么完全是不切实际的空谈。

最近十年,我几乎没有看到传统媒体写过任何一篇合格的新闻报道,有条件的从业者自导自演“创造新闻”,没有条件的从业者干脆闭门造车“编造新闻”,新闻成了网络热榜和热门评论的汇编。

曾经的“记者”是一个具有光环的行业,它标志着这样一群人:知识分子,并且不像教师那样脱离社会。而现在说起记者,你看全国人民还有什么好脸色?张口闭口就是“自媒体抢了饭碗”,说起来好不无辜,自己细品是什么好话吗?和自媒体那些“胡编乱造”构成直接竞争,难道不正是说明你们处在同一个生态位上?专业人士主场作战还竞争不过草台班子,又是何等令人汗颜?所谓“公众的良心”,白天看到可有些羞,半夜想来可有些悔吗?

这个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小圈子,他们半自觉地委派某个人或群体,建立起小圈子和大世界的某种联系,这是新闻和记者的诞生,相反,强行培养一群“记者”,让他们一只脚踏进他们实际并不熟悉的小圈子里问一些空洞乏味的问题,搜集一些无聊透顶的消息,无非是一种工作汇报,不算数的。

经过市场的大浪淘沙,我们迟早会看到一些关注领域可能稍显狭窄,但水平足够高,足够贴近行业一线,内行人能听到门道,外行人也能看个热闹的自媒体,新闻行业的未来是属于他们的。

战地摄影师卡帕有一句名言:如果你拍的不够好,是因为你离得不够近。其实这句话对于所有新闻摄影、所有记者、所有通讯员,是不是都有道理呢?我觉得答案是显然的,新闻稿件不同于一般的文学艺术作品,最讲究言之有物,最忌讳“文胜质”,最怕从业者“强不知以为知”。

而现在的内宣,恰恰是修辞学登峰造极而实际读来空无一物的最好说明。

举一个例子:

敦煌葡萄事件里,什么样的树是“防护林”?什么样的树是“生态林”?只要有防护作用就算“防护林”吗?如何定义一片树林是不是有防护作用呢?防护林同时可能也是生态林吗?生态林有没有可能随着政策变化又变成防护林了?人进沙退,曾经的防护林离治沙前线可能有好几十公里了,它还有防护作用吗?那还能算防护林吗?种了一百亩防护林,由于水土恢复,周围出现了一圈十亩的天然树林,那防护林是一百亩还是一百一十亩?一百亩里不幸枯死了十亩,现在的防护林是一百亩还是九十亩?枯死的十亩也不是寸草不生,其中五亩里面还有很多灌木,又怎么算呢?

以上还仅仅是树林本身的问题,涉及到产权就更加复杂:政府组织种了一百亩,某企业跟着种了五十亩,上报“当地政府及社会各界种了一百五十亩”,对还是不对?后来企业经营困难,砍了三十亩经济林还债,允许不允许?…

可见,这个问题本身就是一团乱麻,没有专业人员条分缕析,根本不是空降一个什么人能搞清楚的,然而,当时讨论如此热烈,两波前脚后脚的钦差,好几分含糊不清又相互矛盾的报告,我关注的每个大V都聊过这个话题,然而至今为止,谁能把上面的问题一个一个说清楚?

再举一例:

《面对面》对高铁总设计师梁建英的专访,其实相当令人遗憾,采访者既不懂铁路行业的专业知识,也不懂工程设计的一般规律,只好抓住梁总师的女性身份,打听人家的个人生活问题,梁总师吐槽道:“为什么你们每个记者都要问我‘女性如何平衡工作和生活’这种问题?”——梁总师算是小小的得罪了这些大记者们一下,可一波又一波的记者,要人抽出工作时间来接受采访,结果抽出时间来了,又问些实在没有什么营养的问题,这算不算是一种得罪呢?

话说到这里,似乎应该把“记者”这个群体或者其中的某几个个体拖出来大大的批判一番,但我的本意并非如此,即使他们确实水平不够,战斗力不高,在建设美好社会时经常帮倒忙,但我一直认为:媒体从业者专业性的缺失,是一条长江那样磅礴大河的一条极不起眼的支流所摇摆出的一朵小小的浪花。

要求一个毕业后需要“自由择业”的新闻学专业的大学生去图书馆学习石油炼化,确实是反人性的,单纯地责怪他们为什么面对石油工人时茫然无措,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一旦被置于时代的十字路口,个人——无论他们还是我们——都太渺小了,渺小到没有办法承担任何有实际意义的指责。

但是,我同样坚持认为,一个没有“通讯员”的飘在办公的所谓“媒体行业”,是一个早晚会死,而且活该死掉的行业,而它的从业者们,如果仍然死守自己“大报”、“纸媒”的脸面,没有政策保护的话,上街要饭是迟早的事儿——而一个注定了上街要饭的群体,实际上是没有政策保护价值的。

知识分子要与工农相结合——你拒绝结合的话,我们的办法其实还有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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