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有一个梦想

 每一个小学生应该都写过“我有一个梦想”的命题作文,而作为一个刚刚学会汉语拼音的小孩子,我难免要去问我父亲关于“梦想是什么”、“怎么实现梦想”之类的问题。

说来说去,他只好拿自己做例子,说起自己青年时代对于“农转非”的期待以及小半生里为了拿到一个非农业户口所做的努力。

天啊!他只道是回答了他幼小的儿子一个略显超前的问题,哪里知道给我的作文留下来多么大的困惑!

要弄清楚“中国的户籍制度发展历程”、“双轨制经济的利弊”、“农转非的方法论”这好几个的大问题,没有几个专门的博士皓首穷经在书院里好好做几篇大文章是不行的。

为了完成一篇小学作文绞尽脑汁的时代已经过去,我也终于到了疯狂地迷恋文学作品并幻想自己长大之后成为诗人、作家或者艺术家的中学时代——那时我的理想职业是去写小说,其实现在,我偶尔也写一点虚构或非虚构的片段,算是对我那段青春岁月的感怀,这也是我这个集子所能结成的缘由。

一个中学生想要成为一个文学家,他首先会关注什么样的文学作品拿了奖:那时的孩子就是这么的单纯,以为拿了奖状的东西就是好东西:现在来看,非但不是这样,有时甚至恰恰相反,被人碰到天上去,可能正说明这东西糟糕透了。

于是我就发现,那些作品的基调都是相似的:来到农村的城市青年的悲惨经历和心路历程,中间再驳杂地加入些自然主义。我那时尚不知道这叫“伤痕文学”以及这种文学题材——如果它真的是文学的话——也只是“文学”这个框架下的一个小分支,只不过他们写得实在太多、太快,又常常占据各种领奖台,实在是读不胜读。

然而我对照我小学时的习作,眼前闪过我父亲说起“农转非”时的神采,又不禁惊醒过来:城市青年生命中的前二十年和后四十年,都过着远比乡村青年富足得多的生活,仅仅是中间十年的同吃同住,就让他们哭爹喊娘了。城市青年在和父辈的纵向比较里产生了落差,因此痛苦地高声叫喊,创造出一种被称为“伤痕文学”、“中国的魔幻现实主义”的文艺分支来对一个时代做群体性的无休止的反思,甚至患上这样一种怪病:直到咽气的前一秒,喉咙里还迸发出含混的“利维坦”、“利维坦”云云的词语。可那和他同吃同住的另一个人——同样也是我们国家的一份子,也有一样的胳膊、一样的腰脚、一样的黑头发黑眼睛、血管里流着一样的血的一个人——终生都生活在那种值得哭爹喊娘的日子里,却没有人听过他们叫一声苦。当一个人比另一个人吃得更好穿得更好的时候,人们说“这很公平”,两个人同样劳动、同样生活、一口锅里吃着同样的饭、一张炕上盖着同样的被时,人们倒说“这不公平”。

所有伤痕文学的元命题就在这里了:

你个无耻的利维坦,你啊你,你怎敢让我和他过的一样?

可是,为什么不能呢?你是你妈妈生的,可他也是他妈妈生的啊,你爸爸给你买这样那样的玩具,带你看话剧回家路过人民公园,嘴里还叼着一瓶北冰洋的时候,他的爸爸难道不也是把最甜的一个红薯塞到他的枕头下面,把他当做一辈子唯一的期待吗?利维坦把他的血抽出来给你的时候你一声不吭,反过来为什么就哭天喊地了呢?

我也有一个梦想:我想要生活在这样一个世界,在那里,一个人并不比另一个人天生高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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