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蒜到猪肉的十年

2010年,大蒜涨价,我学到一个词叫“蒜你狠”。

电视里在做采访,话筒伸到每一个市民的嘴边,每一个人都在骂,为了节目能够正常播出,我想电视台颇费了一番心力剪去了一些不宜在公共平台上播出的“义愤之语”,农民心黑、菜贩子心黑、市场管理部门肯定拿了他们的好处,心也黑。后面接着是一个专家的分析,他正襟危坐,提出四条理由,让人们相信大蒜的价格将“回归到市民能够接受的水平”。

同样是2010年,虞江新开了两家家电卖场。

冰箱、空调、洗衣机,卖得特别好——来购买电器的大部分都是附近的农民,他们每个人的指甲缝里都是黑色的泥土,每个人的衣领上都有汗水干涸后留下的永远洗不掉的汗碱,解开扣子,每个人的胸膛上都散发着发酵了的鸡粪和农药混合在一起的味道:他们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平生第一次亲手摸到冰箱。

他们用拖拉机,用农用三轮,最后用扁担,把冰箱抬进家门,像是娶来了新媳妇。

这世界未免有些太过魔幻了:无论是企业家、小商店的店主、工作间隙里摸鱼炒股的上班族,他们致富的经历都被传为美谈:有幸买彩票中了大奖的人,得到的全是羡慕和恭维,他们买了一台轿车,买了一栋房子,后来又换了一栋大的,有的换了一个老婆,有的则换了不止一个,没有人觉得哪里不对。

“公买公卖,公道的很嘛!”

唯独轮到农民买一台冰箱的时候,人们就要站起来骂他们“心黑”了。

农民好像格外低人一等,他们的劳动好像格外得不值钱。

现在是2020年。

我看发生在猪肉身上的事,和十年前发生在大蒜身上的也没什么不同。

有的媒体编了写三两行的段子调侃,于是人们会心一笑了,十万加了,爆款了,名利双收;有的媒体则装模作样的发些不知所云的投票,参与到讨论之中的,绝大部分是从没进过菜市场的学生。专家还是一样的正襟危坐,所不同的是从电视里搬到网络上,“我们有理由相信,猪肉的价格一定会回归到正常水平”。我只恨我记忆力从来不佳,否则就能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这个专家和十年前的那个,是否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每天都有关于“猪”的每一个环节的新闻被报导出来,每一篇都翔实可靠,杀猪人、卖肉的、包饺子的,每一个人都畅所欲言地提出自己的看法,如果有人能懂得猪的语言,他们也会去采访,这是必然的。可是,唯独少的就是养猪的人的声音,或者他们说过,然而没人听,渐渐的,就不再说了。

我们可以预见,早晚有一天,种地和养猪,都会被聋哑人垄断经营,真是令人何其惊恐也哉!

只有曹德旺说了一句“几十年来,市民工资上涨几百倍,猪肉价格只上涨了几十倍”,招来的是批评和围攻。

人们充分地施展了自己的批判武器,就像他们以前多次做过的那样,“看法宝!”——他们又一次有力地证明了“我们的工资上涨几百倍完全合情合理,猪肉的价格上涨几十倍则纯属丧心病狂”。

我敢说,他们没有一个人闻过猪的粪便的味道。

其实,抛开曹本人的争议不谈,他这番话有什么问题呢?我们现在的城乡发展,就是已经到了极端不平衡的地步,我们农村的基础设施建设,就是和“狂魔”的身份不相符合,我们农民生活水平的提高,就是没能跟上社会发展的平均增速。

我们当然可以规定白菜的价格不能超过八毛,或者从国外用轮船运来一批猪肉“打一场价格攻坚战”,那又怎么样呢?如果农民不愿在自己的地里种下任何一颗白菜,不愿在自己的畜栏里养下任何一头猪,那么超市里印着的花花绿绿的彩页,又到底有什么意义?

十年过去了,农民还是格外的低人一等,他们的劳动还是格外的不值钱。

事实就是这样: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人们总是会用脚投票。而且因为这投票切实地关乎每一个人的根本利益,他们用脚投票时候所表现出来的郑重、严肃和谨慎,是古往今来任何一个国家的任何一次选举都无法比拟的。投票的结果,我想除了鸵鸟以外,大家都已经看见:

我看见只有农民有着改变自己目前状况的最急迫的需求和行动——这需求已经急迫到让他们的行动多少带些盲目,不过无所谓,他们已经身处社会数学期望的最低点,无论朝着哪一方向跳,都不可能比现在更差,这是被无数的血和泪的证据所证明了的。因此,他们正在想尽一切办法,抓住一切机会逃离农业,逃离农村,逃离他们曾经争取来的视为生命的土地:去车站扛大包也好,去煤窑铲黑煤也好,去停车场看大门也好,去塔吊上喝西北风也好——只有真正一无所有的人,才会有这样的义无反顾。

诸君,我们当然可以端着忧国忧民的调调,发些高深莫测的评论,问道“农民为什么不种地了,我们今后怎么办?”

为什么呢?难道农民就应当吃糠咽菜,应当节衣缩食?难道不种地是因为他们“懒惰”、“狡黠”、“愚昧”?还是因为长期处在系统性的被剥削中,处在分配链条的最末一环,处在一无所有的悲惨境地里发出无声的哀嚎?

当他们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有谁曾经向他们伸出过援助之手?当他们最终在社会上“失声”,在沉默中成片死去的时候,有谁曾经问过一句“怎么办”?当他们被剪刀差剪得鲜血淋漓的时候,有谁说过什么“私有财产神圣不得侵犯”?当他们背井离乡成为“城市”这辆高速列车的燃料,在火焰中焚烧自己的肢体和思想的时候,我们心中是愧疚或是自得?

小布尔乔亚们中间哪有什么“社会达尔文主义者”?他们身处“社会主义者”和“达尔文主义者”两种身份的叠加态,随时准备坍缩成其中一种:当自己的利益收到哪怕一丁点儿的折损,他们就第一个跳出来呼唤社会主义,呼唤“公理战胜强权”;当有机会站在别人的头顶上作威作福,有机会主宰别人的劳动成果,他们恨不得自己亲自操刀。

2010还发生着这样一件不起眼的小事,它如此渺小,以至于十年之后整个地球上恐怕只有我一个人记得。

那是新学期开学的第一个早上,我的母亲带早班第一节英语课,她看到教室里换了新的桌椅板凳,连黑板都重新粉刷过,虽然不少孩子手上和脸上都难免生些冻疮,可个个都穿着年下的新衣服,没有一个人还用他们哥哥姐姐用过的旧课本,他们站起来拖着长腔喊“老师好”,声音大到几乎要把屋顶掀翻。

那是她任教十多年来最开心的一个早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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